说这是近年最好的功夫片并无疑问，但好在哪里？
谈武侠片和功夫片必须要从它们的传统入手，因为这是一种极其依赖传统的电影类型。无视其传统的创作者很难做出成就，忽略传统的批评者也无法锚定一部武侠影片在历史上的位置。
中国的武侠片和功夫片（下面简称为「武侠功夫片」，这是两种经常被不加区分看待的相近类型）有两个方面的传统，这两个传统在整个世界影坛上都是独一无二的。
其一是它总是关于作为侠客的人物和作为江湖的环境，讲特定人物在特定环境中发生的故事，这是全世界任何国家的文化中都没有的。侠客和江湖的含义，跟中国的历史密不可分，它们是中国人的政治、文化、道德、宗教在通俗文艺中的一次投射。一言蔽之，武侠功夫片讲的是中国人理想中的精神世界，它是对俗世的一种超越，尽管它也经常面临现实的羁绊。
其二是武侠功夫片独有的动作场面，它拥有其他国家电影完全没有的动作设计技术，以及相应的影像表现技巧，反映在摄影、表演、剪辑等多个电影制作环节中。
能最好代表上述两个传统的武侠功夫片，90%是香港电影，或者有香港电影工作者参与，并非否认大陆和台湾有出色的武侠功夫片，只是香港人的成就太耀眼，在国际上获得了很高的承认。
上面介绍中国武侠功夫片的两个传统，意在说明我们最近看到的徐浩峰的《师父》是一部不同寻常的功夫片（它更接近功夫片而不是武侠片），影片在两个传统上都提出了新的见解。我不是说徐浩峰要完全颠覆我们习惯的功夫片，不过他绝对是对中国功夫片的传统有很深的认识，他不想重复别人拍过的东西。
很多人更熟悉徐浩峰的笔名徐皓峰，他用后者写过不下七八本书，包括长篇小说、短篇小说、杂文、影评、口述历史等等，每一本都获得很高的评价，在网上累积了众多粉丝，太多人期待着他拍一部自己的电影出来。
《倭寇的踪迹》挺难评价，它太怪了，和所有的武侠片不一样，尤其是徐浩峰对武术的理解，明显还没有找到适合银幕呈现的方式，所以这不是理想中的电影。《箭士柳白猿》至今没有公映，看过的人寥寥，更无法讨论。
徐浩峰后来为王家卫编剧了《一代宗师》，结合《师父》推想，现在我们知道了他对《一代宗师》的贡献在哪方面。《道士下山》不是一部成功的电影，观众一律怪罪是陈凯歌的问题，并惋惜如果是徐浩峰亲自来执导一定会不同。
其实我对这种乐观和厚爱是持怀疑态度的，毕竟，徐浩峰需要真的用一部杰作来证明粉丝没有看错他。那《师父》是这样的杰作吗？这部电影并不完美，存在一些缺陷，但如果用我上面的标准，它在武侠功夫片的两个传统上都取得了突破，那么我认为可以算。
下面具体分析，先说第一个传统，侠客和江湖。
我们回忆下，过去的武侠功夫片表现的江湖是怎么一回事。门派和帮会是武林的基本元素，一般来说，门派按照掌门人和师承关系构成一个尊卑有序的等级制度，帮会则是帮主、长老、帮众这么一层层的制度。这种金字塔式的结构和中国古代的父权制度是一脉相承的。
香港功夫片有一位殿堂级大师叫刘家良，他是武术指导，也是导演，还当演员，一般的武打明星他根本瞧不上。他就是传统武术的师承体系的产物，根深蒂固地信奉和维护那个制度。刘家良的父亲是刘湛，刘湛的师父是林世荣，林世荣的师父是黄飞鸿，黄飞鸿的父亲是黄麒英，黄麒英的师父是陆阿采，陆阿采的师父是三德和尚，三德和尚是清朝名僧，也是《少林三十六房》的原型。这个谱系从黄飞鸿往上就是传说居多了，这些传说从清末到民国在福建、广东一带广为流传，也构成了邵氏功夫片的重要素材来源，刘家良自己就拍过许多。
《师父》完全提出了另一种江湖门派的格局。民国时期，借着政府提倡「国术」的契机，民间的武术之风兴盛起来，影片以天津为样本，介绍这座城市大大小小有十九家武馆，他们垄断了这个市场，轻易不准外人新设武馆。《师父》明确指出，民国武术是虚假繁荣。
门派之间互相排挤，新的拳种难以出头，一个门派要想混出名堂，师父和徒弟之间就要勾心斗角，互相暗算，牺牲对方。而且大多数武馆都不教真功夫，一代徒弟里面顶多只能成材二三人。更大的一个背景是，军阀为了达到他们的政治目的，开始笼络、收编、压服武林人士。在枪杆子面前，任你多高的武林大师都没有反抗的余地。
其实无须追究徐浩峰呈现的这幅「现实的」民国武林图景有多大真实度，它能够在影片之中自圆其说就行。更令人佩服的是，故事最后又翻转了过来，并没有一黑到底，还是给了正直、骨气、良心在乱世中存在的空间。
第二个传统，对武术的表现。
徐浩峰的武术到底有多高，一直是个谜。他成名后找他挑战的人络绎不绝，全被婉言谢绝。其实他承认过，自己不是武学天才，所以少年时放弃了习武。但徐浩峰或许对他调教新人的能力是自信的，他在《箭士柳白猿》中训练赵峥长枪，几个月后可以和于承惠一较高低，他在《师父》中训练廖凡咏春拳，最后也表面上过了关。
《师父》工作照
徐浩峰和他的演员班底，论武术上的功底积累和拼搏精神，肯定是不如香港武侠电影黄金时期那拨人的，袁和平、洪金宝、成龙、甄子丹不是那么容易超越。徐浩峰对此绝对有自知之明，他不会让廖凡和这些人去硬拼那些舞蹈化的高难度动作和惊险特技，他只能出奇制胜。
《师父》里的武术设计有一半功劳要归剪辑和音效。仔细看的话，能发现影片很少让演员在全景中将招数连贯使用，一般就是一招、两招，敌人要么败了，要么镜头切走换一个角度。或者只给局部和特写镜头，观众看不到太完整的全身动作。但因为剪辑极其短促凌厉，每次身体或兵器之间接触的声音也富有节奏变化，最后的呈现效果扬长避短，形成了非常独特的风格。
这种风格得到了金马奖的认可，徐浩峰获得武术指导奖，肯定不仅是因为在他指导下演员打得好，也是对剪辑等其他环节贡献的肯定。
《师父》的出现不是个案，应该把它和《一代宗师》《绣春刀》《聂隐娘》等新型武侠功夫片看成是一个整体的潮流，是对传统的香港武侠功夫片的改良。也只有不断更新其内涵，一种电影类型才有持久的生命力。
本文发表于《商业周刊／中文版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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